从科幻小说中可以看到不同时空中科学技术或未知自然力量对人类的影响,其中既包括对先进科技的展望,也有不可预知的担忧以及对未来社会环境、人类变革的预言。在王晋康看来,科幻是一个特殊的文学品种,它以科学为源头之一,推崇科学理性,面向未来,努力展现科学本身就具有的震撼力;它有一个独有的文学手法,就是科幻构思(依据科学知识和科学理性所做的一种小说设定,它将扮演小说情节发展的内在动力)。同时,王晋康表示,今天的科幻界都推崇“大科幻”概念,即使小说中科学成分只是背景,只是一种表现手法,只要它能给读者带来阅读愉悦,就是好科幻,“从整体上说,科幻是文学,并不承担理论阐述或科技预言的功能。”
融合使国产科幻小说更具有传统美学特质
在很多人的认知中,科幻作品中一定要具备相当含量的硬科学理论,但实际上,在美国,科幻最初是作为“地摊读物”被普及的,在这之后,它才迎来了所谓的“黄金时代”。我国的科幻最早出现于清末,但当前作品的文脉实际是承自前苏联的,从一开始就带上了鲜明的科普教化色彩。但随着全民科学素养的提高,科幻作品的科普功能已经被冲淡了。
海漄记得上初中的时候,班级里有传阅杂志的习惯,其中一本就是《科幻世界》,经过它几十年的耕耘,加上不断涌现的新平台的努力,慢慢走出了一批优秀的作品,也培养了一批读者,而在更大的层面上,中国是近几十年来科技发展最快的国家,国民科学素养得到了飞跃,科幻在近年发展迅速,并不是凭空而来,而是经过了长期的积累。科幻相比其他文学类型,科学在其中的分量很重,许多工程师、学者写出了不少优秀的作品,这是它有别于其他类型文学的地方。
科幻作家罗小葶认为,中国科幻不仅保持了自身文化特色,也融合了诸多“国际共识”的科幻元素,所以形成了独特的多维度美学风格,有一种跨文化破次元的交流感:如《三体》就是历史与未来科幻以及哲学深入探讨的结合;《荒潮》是人工智能和生物科技结合下,对人类未来的思考和探索;《球状闪电》则加入了东方传统理念,当科学家在面临未知时的道德困境和挣扎;《时间之墟》中的时间也不仅仅是线性的,更是循环与轮回的,这些都是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形成的区别等,这样的融合也使国产科幻小说更具有传统美学特质。
在科幻的核心——科学上,我们有着无可比拟的后发优势,无论是作者还是读者,我们普遍都比国外年轻,因此我们的作品也更有活力。
——海漄
优秀的科幻作品必然可以“一鱼多吃”
在出版人蔡欣看来,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里的设定是,跟日常现实不一样,但又能自洽;其中需要有科学的元素,在过去,往往是更自然科学的方向,在未来的科幻作品里,包括AI技术、生物学、神经科学、地理学等科学元素会更吸引人;同时,科幻作品是文学作品,人文思考也是非常重要的,“我常听到这样一个说法,‘21世纪的科幻是最大的现实题材’。每个时代都有一个反映这个时代精神的文学类型,文学作品的功能也是要给所处的时代以人文思考。”
同为出版人的曾丽认为,优秀的科幻文学需要有一个新颖的世界观设定,能让读者沉浸其中,相信它存在的合理性,具有一定的信服力,伴以创新的科技或前沿的概念等科幻元素,如能兼容并包、跨学科融合就更好了;其次是在角色塑造上:一个好故事必然要有出彩的人物,他的行为动机和复杂心理是读者和作者产生情感共鸣的关键。很多作品之所以能够被读者们长期记下来、口口传颂,更多是因为里面的角色人物给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三体》的叶文洁、史强。而番外剧《三体:大史》专门讲述史强的故事,可见角色人物塑造的重要。
此外,科幻文学还有一个出版和影视都关注的焦点,那就是作品的主题。一部优秀科幻作品的主题,一定是深刻的,可以引发读者思考的、给当下或者后世以探讨的,甚至触及一些人生、哲学议题。这些议题也可以很普通、很日常,与已出现的作品主题有重合也没有关系,但需要有新的视角观察。曾丽表示,如能在作品中融合一些东方特有的元素或智慧,那就更好了。
影视化使文学作品被更广泛地看见,科幻影视同样可以反哺文学创作,让创作者有更大的创作意愿,让读者有更多的阅读选择。即使科幻作品的影视化比其他题材更加难以还原原著,影视化依然是必要的。在曾丽看来,科幻文学影视化和影视化反作用于科幻文学,这其实是一个问题。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必然是可以“一鱼多吃”的。
“刘慈欣作品在全球的影响力,是有给出中国式或者说东方人文性的世界观元素,由他开启的这波中国科幻新浪潮,在一代的优秀科幻作家里都有体现。”——蔡欣
科幻是根植于现实,反映现实的
作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的第三位获得雨果奖的中国科幻作家,海漄的作品《时空画师》将中国传统文化、历史、推理与科幻结合,追溯了一幅虚构的名画创作和“当时”故事。在海漄看来,《时空画师》与《三体》等完全是不同类型的作品,即使撇开类型差异,在深度和广度上也差得很远。但是在这些作品中,都有对现实的思考,任何文学作品都来源于现实,也反映现实,“科幻有独特的观察角度,在现代科学的改造下,我们的生活,我们的未来都发生了剧变,科幻能更直接地反映这类变化。想象力是科幻的驱动力,但最终,它是要通过我们的文字表现出来,它同样是根植于现实,反映现实的。”
与《三体》等包含大量“硬科幻”元素不同,《时空画师》中涉及历史的部分很多,海漄表示,不只是科幻,其实类型文学发展到今天,融合已经是一个大趋势,需要从其他类型中吸取营养,这并不会动摇它的科学+幻想的类型,只会让它更精彩,更有生命力。罗小葶同样认为,不管是硬科幻还是软科幻或者奇幻,这类题材最大的魅力就在于包容性,它可以融合各种元素,创造出无限的可能性。
一部优秀的科幻作品对未来的探索和想象、对时间的非线性思考和表达,在世界范围内,是没有边界的。
“刘慈欣、郝景芳、海漄等几位作家的知识储备都非常丰富,无论是科学知识、历史知识,还是自然环境知识,他们的作品常常是基于某一真实客观存在的点,或是科学原理,或是历史史实,以点到线、以线到面,进行放大、刻画、描绘,不求读者一下子相信、沉浸,而是在阅读的过程中,给读者层层加码,使其深信不疑。”
——曾丽
探索未知是科幻最大的动力
关于科幻,长腿柯基说,她想到一个比喻:将石头抛向一片未知海域,现有科学就是这块石头,从已被论证的理论出发,让读者在阅读科幻中获得实感,而石头脱手后,读者跟随创作者的想象进入石块激起的涟漪,延展至我们未曾见过的时空,至此,故事真正开始。
在被科学这块小石头激起的涟漪中,一定包含对青少年想象力的扩展。《三体》总制片人白一骢就曾经是一个被科幻感召、影响的小朋友,他小时候通过看科幻小说对世界产生了各种奇妙的想象。比如他少年时代看阿西莫夫的《银河帝国三部曲》,在那个连电话都没有被发明的时代,书中描绘的设备几乎就是今天的平板电脑,“所以反过来,艺术家也可以帮助科学家展开想象。”
科学不仅仅和(影视)艺术相关联,更关乎自我和世界。“科幻作品就是一个通过what if来对世界进行推演的类型文学”,科幻作家糖匪表示,无论是想象未来,还是想象另一种过去,或者是想象今天的科技水平加速发展后的人类社会,再或是想象另一颗星球的外星人,都是以今天掌握公认的知识逻辑进行进一步的想象推演(包括反向假设),来看看如果这样,世界会成为什么样,将如何生存自处,“通过这样的方法,获得全新视角,重新看待今天的自己和世界,找到玻璃墙上的裂缝,说不定能找到某种突围的方法。”
作为一名写作者,琉玄坦言,创作科幻作品还是兴趣使然,“如果你对龙与魔法没有兴趣,那你也不会去写奇幻小说,我自己是科幻电影爱好者,看得多了,就跃跃欲试。”同样出于兴趣写作的还有罗小葶,她平时喜欢留意一些不算特别“幻想”的科幻小知识,通常是基于现实但又高于现实,例如基因编辑、脑机接口、量子隐形传态等。在她看来,科幻作品不仅仅是“科学”的载体,有很大一部分也是“幻想”的展现,这类作品需要科学理论、科学元素以及对未来的创新设想。但罗小葶不认为科学理论含量一定要被规定,探索未知是科幻最大的动力,就像是科学家在做研究时,也是先有了“天马行空”的想象,才有了去实践和证实的过程。相比这两样,罗小葶认为,作为文学作品,还需要展现社会、规则、人性探索和哲学等多视角多维度的探讨。
科学是必要的,硬科学理论使得现实与虚幻自然过渡,令科幻故事更加有代入感。——长腿柯基
科学知识和语言就是科幻作家的创作材料
对科幻作家来说,科学知识和语言就是他(她)的创作材料,不仅不可或缺,而且是深深热爱的。被称作新一代“硬核科幻作家”的天瑞说符作品里会涉及一些科学理论,比如无线电交流、时光慢递这些设定都和“信息可以塑造现实”有关。对于信息论的理解和写作的关系,天瑞说符表示,小说里调用的理论知识是浅薄的、揉碎的、似是而非的,在小说里写这些东西只有一个目的——为故事服务。科幻小说的写作和其他类型文学的写作没有太大区别,最重要的都是关注读者的需求——至于科学理论的学习和运用,在天瑞说符看来也并不特殊,因为“写刑侦探案还得去查案卷做访谈到派出所入驻体验。每一种类型文学都有自己的门槛和要求。”
王晋康认为最难的是有一个好的科幻构思,它最好是首创的、有强大冲击力的、逻辑自洽的。它对故事情节有决定性的推动力;对于非核心科幻,更多是把科幻作为文学表达的一种独特手法,但作品仍要浸泡在科学理性中。对海漄而言,生物工程、机器人叛变、星际战争,这类题材已经有很多优秀作品了,而“新奇”本就是科幻最吸引人的地方,所以拓展新的题材是最难的。
在长腿柯基看来,一部优秀的科幻题材创作,难度首先是科学原理的准确性,其次才是想象力。而不少优秀的科幻作家,本身是有理工专业学科背景的,这使得他们在创作自己的科幻作品时,可在自己擅长的领域方向上发挥创作。比如金草叶(韩国新生代科幻领军作家,生物化学硕士),她在生物化学的学科背景下,创作出《地球尽头的温室》,使这部作品不仅有故事性,还有准确的理论支撑,令故事不悬浮,也使得读者在阅读中有种收获新知识的奇妙体验。
给行业更多容错空间
作为雨果奖获奖者,海漄表示,目前有影视公司来接触《时空画师》,在这个过程中,他愿意分享自己的想法和建议,但不会多加干涉。谈及对科幻作品影视改编的期待,海漄认为,“我们应该先把事情做出来,把事情‘做成’远比‘做好’重要。”他也呼吁大家对科幻改编影视作品有一定的包容度,“无论改编是否成功,都应该给这个行业更多的容错空间,因为一个好的影视作品是要经过产业链不断锤炼的。”同时,海漄认为,《时空画师》并不是一部场面宏大的硬科幻作品,为观众呈现一个有趣的故事可能是更现实的方向,“很多经验需要我们自己摸索,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好莱坞完善的电影工业也建立在无数小制作甚至是烂片的基础上。所以只要每一步都踏踏实实走了,我不会太在意最终的结果如何。我想作为作者,我们也应该具备这个平和宽容的心态。”
同样作为写作者,琉玄表示,如果是她个人的作品被影视化的话,她希望观影门槛能低一些,不要强调“高大上”的“硬科幻”,一切的题材最终都是在讲人,讲人与人之间的互动,科幻并不比其他题材高级,“在人面前,它也只是一艘船、一个碗,它应该是被人们需要的,而不是被人们去敬畏的。我会更在意科幻背景下,人们之间的情感如何被展现。只要尊重作品,就能很好地保有和呈现了。”
我们应该先把事情(影视改编)做出来,把事情‘做成’远比‘做好’重要。——海漄
看书的习惯需要长期保持
王晋康在创作《水星播种》时已退休,刚被聘为一个初创民营公司的常务经理,平时如何忙碌就不用说了。这时《科幻世界》杂志社做了一个策划,为几位主力作家每人办一期专刊,一次性发表该作者两部中短篇。向他约稿时王晋康是硬着头皮答应的,在每天的忙碌中硬挤出一些零星时间来写几笔,因为频繁下车间,只能在稿纸本上写,再让年轻人帮他输入电脑,最后还是逼出来了两部小说,《水星播种》和《新安魂曲》。王晋康表示,写科幻与写主流文学相比,在文学性的要求上并无二致,“其特殊性是作者要有一定的科技知识,不要求太高,但要求足够的广度,有相对宽阔的视野,尤其要求作者对这些科学因素有比较敏锐的感觉。”
作为一名金融工作者,海漄自认在写作方面并没有多少天赋,更多是靠兴趣和爱好支持着,每天可用于写作的时间不多,效率也不够高,大多数时候的写作是枯燥和磨人的。但他有一个小书房,书房有电脑桌,有书架,有一张双层床。每天晚上关上门以后,这就是独属于他的自由空间了,可以一边码字一边看书,累了就躺一会儿,偶尔还给自己叫份夜宵。正是这种放松和惬意,让海漄能一直坚持下来。“看书的习惯是需要长期保持的,科幻写作需要涉猎比较庞杂的知识,其中当然包括日常对科学知识的收集,我在这方面做得还不够,是写作方面的一个短板。”
糖匪希望在写作时,有一个健康身体不受打扰的写作环境。有一次在海边,她看到一家酒店有一个作家房,特别狭小,只有床和书桌椅子,还有厚厚的窗帘,那就是自己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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